第二次见他,是在一年后大殿外的雪地里。
我听闻他进了宫,高兴得撂下手里的碗筷,饭都不吃,踩着雪跑了出去。
我自然见不到他,也没法同他说话。
我只想远远看一眼。
看看那个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,如今是否更加耀眼了一些。
却见——
他一身素缟麻衣的跪在雪地里。
天高地阔,形单影只。
万物皆白,萧瑟一片。
那孤清死寂的背影,叫我心口震颤。
宫人说,他的阿父阿母勾结了呼羯人,陛下一道降罪圣旨将他们押回,他们却在回京途中畏罪自焚。
穆平川在雪地里跪了三日,泣血陈情,道自己父母绝无通敌,是贼人居心叵测、杀人灭口,要呈上重要物证,求我父皇彻查背后元凶。
父皇闭门不见,我知道,他夜夜在殿内听新入宫的贵人唱江南小曲儿,吃道士新呈上来的不老仙丹。
皇兄去求,说骁勇将军满门忠君爱国,老侯爷为国捐躯,骁勇将军夫妇驻守边疆二十余年,呼羯人从未讨到任何便宜,怎可能通敌叛国,如今为人陷害丢了性命,父皇非但不追查真凶,反而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。
最激动处,皇兄说了句「长此以往,天亡大梁!」
父皇怒不可遏,提剑刺伤了皇兄,罚了他去南边一个蛮荒之地,叫他自生自灭。
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疼却又无能为力,为将军,也为皇兄。
也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我的父皇。
母妃有次醉后曾和月梨姑姑说:「不堪为君,不堪为夫,不堪为父。」
我记忆里,父皇并非一直如此。他也曾忧国忧民、意气风发,生杀予夺、威震四方。
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的呢?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这一刻的父皇,确实不堪。
我把攒了两年的碎银首饰全拿出来,求殿外的小太监替我送大氅、送暖炉、送羹汤。
皇兄尚有王后娘娘派人照拂,将军阖府上下,只他一个了。
他穿得那样单薄,怎撑得过如此凛冬。
这些东西递到穆平川身边时,他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大雪纷飞的寒夜,我们远远对视。
他的眼里,已没有了两年前的光亮。
那场风雪之后,他被罢了军中要职,孑然一身走出了皇宫。
父母被害无处申冤,他亦被贬为了庶人。
那日,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,看着他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向长门之外,突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冲动。
我冲进父王的寝殿,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,不计后果地说了想说的话。
「儿臣幼时,父皇曾说,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可如今——忠君者,不得善终!直言者,远发边疆!害人者,逍遥法外!被害者,无处诉冤!父皇为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?」
父皇怒不可遏,一巴掌打散了我的发髻。
「放肆!和你母亲一般桀骜难驯!朕容忍姑息,不想竟纵得你僭越至此!你可知为人臣为人子该当如何?朝政之事岂容你一无知女子置喙!」
我捂着脸,梗着脖子道:「女子又如何?儿臣只知君臣父子,男子女子,都是大梁子民!大梁是天下人的大梁,并非父皇一人之大梁!父皇若是懈怠了,不若请皇兄来管这天下!」
那日, 父皇大怒,一道圣旨,抄没焚烧了我读过的所有书卷,又说母妃教养无方,褫夺了她的妃位,要我们永生禁足长乐宫中,不得出宫一步。
母妃并未责怪我的鲁莽,反而眉毛都没挑一下,平静地求父皇予我们一个恩典,将我们贬为庶人,放我们出宫去。
父皇砸烂了母妃殿中一应物什,怒喊着:「你休想!你便是死,也得死在这宫内!」
我这才明白,母妃为何那般喜爱看天上的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