漏夜,我等在城南那棵歪脖子桂花树下。
酒饮了一盅又一盅。
曾几何时,我们也在这桂花树下的酒肆做过片刻的寻常百姓。
我们看戏、呷茶、听热闹,也观百姓温饱、察民意所向。
百姓什么话都说。
他们说,新帝政治清明、手段雷霆,上至中枢大臣,下至微末小吏,皆贯彻执行,如今大梁士农工商并重,国之复兴指日可待。
他们说,将军骁勇善战、足智多谋,兵不血刃一统南境,如今镇守北疆,几次断了呼羯人南下的意图。待国库丰盈,当直捣北境,雪大梁长门之辱,收复先帝时沦陷的北境十三州。
有时,他们也议论我。
他们说,安宁公主颇有见识气度,朝堂论辩,不遑多让,又改良稻黍耕作,兴女子学堂,实乃一代巾帼。只可惜长门之乱毁了容颜,失了名节,因此至今未得驸马。
我轻抚右眼下那三个绿豆大小的紫红疤痕。
这是宫变那夜,呼羯王拿供在佛龛前的香烫的。
至于名节,在那样的混乱中活下来,无论事实如何,名节都是荡然无存的。
那时,穆平川穆将军以指蘸茶,在桌上书了「心」和「行」二字。
「人生在世几十年,再好的颜色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。能万世永存的,在且只在这皮囊之下。」
「至于名节,人,首先要活着,才有其他。」
他的言语总是如此,通透练达。
兴许那时我看向穆平川的眼神过于直白了吧,皇兄一眼就看穿了。
后来但凡将军回都城述职,皇兄必定给我们制造独处机会。
甚至御赐的公主府和将军府,也是背靠背地挨着,美其名曰,方便安宁公主讨教武艺。
皇兄根本不管他人腹诽妥与不妥。
和亲一事,我应承得那样快时,皇兄震诧万分。
毕竟,梁国北运的粮草军资,有公主府尽数的补贴不说,还总会有我的夹带,有时是桂花酿,有时是新配的药丸,有时是各种字笺。
我内结书社诗社,在宗亲臣属女眷间周旋游说,外联富商巨贾,半是劝请半是敲打,为大梁镇北军募集军资。
人在都城,心在北疆,心事是那样的昭然若揭。
皇兄总以为,这些年,将军不娶,我不嫁,一半是天下未定,一半是羞于言说。
皇兄问我缘由,我只答了一半。
「皇兄日理万机,将军南征北战,公主怎能只囿于儿女情长?若如此,与我们那苟安一隅、耽于逸乐,最终丢疆丧土的父皇,有何分别?阿婳身为大梁公主,受万民供养,受万民敬拜,便当行公主之责。」
另一半,其实是因为——将军心中无我。
或者说,他心中无任何一人。
和亲一事,原不想叫他知晓。
不想他回来得那样快。
想必是日夜兼程、披星戴月地奔回。
我喜不自胜,提裙奔来。
却是失望了。
知他对我无意是一回事,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,是另一回事。
我倚坐在桂花树边喝酒,时不时扔了石子到清溪里。
为何还想见他?大概,是不甘吧。
围坐在酒肆里的百姓,都在议论公主和亲一事。
有人义愤填膺:「我大梁公主怎可嫁予呼羯,长门之辱尚未清算,北境十三州还在水深火热之中,怎能叫他们再辱我们一回?让我们大梁公主给他们做姬妾?这简直是奇耻大辱!」
有人附和:「要我说,就该举全国之力北上,把他们打回荒漠去!」
有人理智尚存:「战事劳民伤财,谈何容易!况且,呼羯哪里是要一个公主这么简单,他们是想断了姜国的后路,顺带提醒我们莫自不量力,莫站错队伍。」
我默然听着,一盅接一盅地饮酒。
浮云掠过月畔,碎石惊起涟漪。
他收了我的字笺,却未来赴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