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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京的冬日并不冷,也很少下雪。

裴南周似乎也在看过来。

隔着雾气,意料之外的有些灼热。

以至于我放在裴夫人和裴松身上的目光都无心停留。

只能看到裴南周的眼睛。

浅浅的褐色。

裴明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,落在我和谢盈身上。

「这两个小姑娘你之前认得?」

裴南周的声线正在变换之中,不同于在西郡的干净,开了口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一样。

「认得。」

「她们是谢家人。」

裴明羽静静思索着,想起了他之前派人打听的事,面色阴沉下来。

「吾儿,是她们中的哪个踢翻了你的碗还让你学狗叫?为父替你讨回来。」

闻言,他上前将腰间的***解了下来,交给了禁军首领,没再回头。

「真正害了我的,您应该知道另有其人。」

「无论您允不允许,该讨回来的,我不会放过。」

裴南周滞了一秒,然后垂首淡淡道:「至于旁的,我心中有数。」

宫宴之上。

父亲与裴明羽分坐小皇帝下首的两侧。

本该留给裴夫人的位置,却坐着半天不曾下箸的裴南周。

裴夫人则与裴松一脸晦暗的挤在二人身后。

「裴将军丢了多年的嫡子竟然找回来了?」

「但这未免也太不知礼数了,裴夫人虽不是原配,但好歹也是正室夫人。」

云京中人最喜好嚼些闲言碎语,眼见议论声不断。

我手中的茶杯一抖,忽然想起来上辈子的事,于是盯着沈氏,笑着开口。

「不是。」

「沈氏,只是裴家的良妾。」

曾经的大夏有着贱籍不可为士族妾的律法。

士族普遍高娶妻,但高门要的彩礼太过优厚,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有妾无妻。

对于寒门庶族来说,年近四十娶得上一位世家的庶女做正妻就算得上年轻有为了。

我出身陈郡谢氏,纵然是庶女,只要不与高门联姻,也合该有一门正经的婚事。

最多不过是嫁去年纪大一些的人家替人秉掌中馈、此生相敬如宾罢了。

但武阳王周滇草莽出身,又曾因世家排挤被先帝逐出京城,他身边的亲信也尽然如此,早早娶了良籍的平民百姓为妻。

周滇登基后,***世家。

迫不得已,谢礼之只能将我们这些世家培养出来庶女送去给人做妾,将他一贯标榜奉承的清名、风骨,自己摔了个粉碎。

上辈子,我第一次听闻裴南周的身世,是在婆母沈氏的寿宴上,那时周滇登基,裴明羽被封为国公,来的都是些新朝官吏的家眷。

「你们听说了没,这裴夫人跟在国公身边这么些年,其实还是个妾!」

「这是哪里来的消息,难不成你们偷看了南府的户籍?」

「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。还不是前日早朝,陛下想嘉奖裴国公,已经开了口为裴大公子裴松加封世子。」

「谁知裴国公却断然拒绝,说:以妾为妻,妾生子为嫡,于理不合。」

有人发自内心的耻笑:

「裴国公丢失的那位正妻,虽比不得王谢这样的高门,但好歹也是个正经世家出身,还替裴国公诞下了嫡子。」

「如今的裴夫人就是个商户女,庶族都算不上,哪里值得裴国公费心扶正。」

一次偶然,我在公爹裴明羽的书房瞧见的那个戴着绣球花玉坠,怀抱婴孩的女子画像,那样明媚娇研的容貌,为何眸中有泪?

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要轻轻拂去女子眼角的泪痕。

下一秒,声声女子的哭泣在我的灵台回荡,她至死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孩子。

「南周,我的孩子,你在哪里?」

原来,那个孩子叫裴南周。

怪不得裴明羽待我的夫君裴松并不热络,甚至算得上刻薄。

在朝堂上更没有因为我嫁入裴家做妾而对我父兄心慈手软。

裴国公一直是周滇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。

席间的这些世家女们虽然将话说的难听不堪,明里暗里瞧不上沈氏和裴松,却还是仅盯着裴松的正妻之位。

毕竟裴明羽曾经的那位正妻再好,也不能死而复生。

世家显贵已如日落夕阳,巴结裴明羽这样的新帝宠臣才是出路。

就算裴松不是世子又如何,裴明羽一生都只有他这一个儿子,待他死了,

爵位不还是要给他?

谁都知道这个道理。

只是有我这个谢氏女给裴松做妾,哪里还有世家与新贵敢举荐自己的女儿给他当正妻。

我最后走上了和阿姐一样的路。

作为棋子,对父亲无用。

旧世家也好,寒门新贵也罢,都容不下我了。

我死的那一天,沈氏将我叫去她的院子。

她取出四种不同的茶叶放在我面前。

「听说,陈郡谢氏最重礼数,养出来的女儿更是规训天下女子之表率。」

「前日里陛下赏赐了国公爷几份名茶,只是搬运库房时不小心弄混了,松儿说这种事小春最是擅长,这才请你来此辨认一二。」

辨茶一事并不难,随便拎出个世家女子都能做到,这是我们自***要学习的课程。

她又叫我为她展示茶道之术,烹茶繁琐,但好在熟能生巧,也没有什么差错。

沈氏惊叹着,随即夸赞我的厉害,邀我一同品茗。

直到我发觉茶杯有毒,从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。

五感消失前,我才听到沈氏同她的嬷嬷咒骂。

「她们这些世家女都是一样的虚伪,连泡个茶叶的仪态动作神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永远假模假样的矜贵端庄。」

「和那个***一样,凭什么她出身高贵就能做正妻,我明明与夫君青梅竹马,我就要做妾?」

「我杀了她,被她藏起来的贱种我也找到了,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在难民窟了,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夫君的心里还是只有她?连给我和松儿一个身份都不肯。」

那嬷嬷安慰着癫狂的沈氏:「夫人,别和那个女人较劲了,这谢氏女一死,大公子就可以堂堂正正娶正妻了。」

「到时候,就算国公爷不肯让大公子袭爵,大公子的岳丈也一定会全力相助的......」

沈氏闻言面色发白,随后恶狠狠的盯着我。

裴南周的母亲死后,她一贯以正室自居,却不想云京离西南山高水远,竟然还有人知道这些秘辛。

裴松年纪小,听不得旁人这般侮辱自己的母亲,便将手中酒杯一掷,死死盯着我:「你算什么东西,在这里说三道四?」

闹出了动静。

黑心肝的小皇帝这才看过来,乐得瞧裴家吃瘪。

「裴大公子先别生气,朕不如问问裴将军,这谢***所言可是子虚乌有,若是她存些污蔑,朕定然不会放过。」

裴明羽揉了揉眉心,正要开口。

却见裴南周不知道被哪句话取悦了,罕见的挑了挑嘴角,替父答道。

「谢四***人品端正,怎会虚言诓瞒。」

「的确有人鸠占鹊巢,日子久了,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真当上了正室夫人。」

这话逾矩,不仅打了沈氏和裴松的脸,也隐隐透露他对自己父亲的几分不满。

沈氏一时间瞪大了眼睛,羞愤不已,气不顺的咳嗽起来,裴松忙不迭为她顺背。

她虽然气得肝疼,但众目睽睽之下拿裴南周没办法,只深吸了一口气,无力的唤了沉默的裴明羽一声。

「夫君!」

在场大都是老狐狸,看向裴家四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玩味和探究,尤其席间世家命妇们落在沈氏的眼神尽然是不齿和嘲弄。

世人喜欢这种热闹,尤其是看重名声的世家,对于这种事只会更嗤之以鼻,次日一早怕是连市井之中都会传的有鼻子有眼,沈氏和裴松的名声也完了。

只有我想起这一世我对裴南周做过的事,以及刚刚他那句「人品端正」,有些不寒而栗。

「谢小春,你不过是一个庶出,哪里轮得到你替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讨公道?」

绞尽脑汁在谢府女眷中脱颖而出来了宫宴的谢珍,忍不住在我身旁冷嘲热讽。

也许,他只是以为我在帮他说话?

小皇帝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开口的裴明羽,笑了一声。

「还望裴将军家宅安宁,莫要学朕那武阳王叔父,娶一个市井妇人,连中馈都要交给妾室打理。」

我嘴角一抽。

这傻皇帝恐怕不知道,他以为今日挑衅裴明羽是打了武阳王的脸面,实际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人送到千里外武阳王的手中。

一个连皇位都要分一半给世家坐的儿皇帝,外头还立着西南王十万兵马,他哪里来的底气这般对待未来权倾天下,连我父亲都要卑躬屈膝讨好的裴国公呢?

裴明羽举杯,神色自若,仿佛并未被刚刚的小插曲影响心情。

「是我过去糊涂了,自罚一杯。」

只是这一句。

并未自称臣。

而小皇帝在席间畅饮开怀,恍若未闻,我的父亲趁机垂首饮了一杯酒,笑意不明。

筵席过半,到了各家未出阁的***们在席面间露脸的时刻,这也是谢珍故意针对我的原因。

世家女子皆有技艺傍身,若是得哪位主母看中,庶女也不是不能做高门大户的正妻。

阿姐擅长调香焚香,大夫人以此来磨砺她的性格,而我擅长做茶,至于谢珍......,倒是弹得一手好琵琶。

「臣女,谢府五***谢珍,为陛下献上一曲《平沙落雁》。」

小皇帝一路看下来有些困了,便摆摆手示意随她去吧。

谢珍有些没脸,转头抱着琴朝我与阿姐的位置倏地一行礼,勾唇一笑。

「妹妹的琵琶虽是主音,但弦乐之音难免单调,不知道阿珍有没有这个荣幸,邀三姐姐抚琴共和。」

阿姐与我俱是一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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