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对不起,阿姐。」
谢盈气得浑身冰冷,指着裴南周道:「你应该和他道歉。」
看着双目血红,沉默不语的裴南周。
我缓缓道:「对不起。」
当着众人的面,谢盈又行了一礼,承诺:「我以谢氏嫡女的名义保证,今日之事,谢家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,绝不包庇庶妹。」
「但我也应如实相告,她并非嚣张跋扈之人,是她告知我贫民窟百姓生活艰难,极力劝我带着家仆来此送吃食。」
「日后,贫民窟的供给由我们陈郡谢氏一应承担,大家再也不必忍饥挨饿。」
「同时,我也希望大家能念在一饭之恩,在口舌流言下,饶过庶妹一次。」
在众人的感激和应承声里。
阿姐将裴南周的手心掰开,把被我踩的稀巴烂的包子取出来,放在他掌心一个柔软干净的馒头。
然后柔声细语的哄他。
「别吃了,脏。」
「更何况是嗟来之食。」
一脸尘土却不掩高门气质的阿姐倒映在裴南周漆黑漂亮的眼珠。
面对着谢盈,他身上的戾气一下子就散了,然后接过了馒头,大口的吞咽了起来。
我心下不由好笑。
「恩人」给我机会我重生去救裴南周,但是我没能做到。
如果不是阿姐,可能还会有第四次,第五次,第六次。
她莫不是找错了人?
解决完此事后,阿姐吩咐谢三处理后续诸事,然后看着我眉心蹙眉,沉声道:
「谢小春,跟我回家!」
回去的路上,谢盈便替我想好了一会面见父亲时的说辞:「父亲的眼线怕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,但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。」
「我刚刚若不当着他们的面训斥你,先礼后兵,你的名声差点就毁在日后这些市井之人的口中了,他说日如何嫁人?」
「等回去了见到父亲,他要你就跪,说什么你听着就是,一切有阿姐在。」
我忍着眼泪,挽上谢盈瘦瘦小小的手臂。
今日的事,父亲怕是会家法伺候,惩戒我行为不端,有辱门风。
而我的阿姐,她只会害怕我的名声毁损,没了前程。
怪不得。
怪不得前世里,谢盈的下场是最不好的那个。
上辈子,谢盈入宫那日,我没有去送。
一个数着日子苟延残喘的昏庸王朝,做着靠联姻和后位就能获得谢家全力相助的美梦。
一个煊赫的姓氏,只顾得上自己的枝繁叶茂,谢盈身份再高贵,终究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。
直到武阳王周滇率军攻破前关,谢家率高门世家打开云京门户时。
我们才知道,我们的父亲,现任谢家家主谢礼之早在七年前奉旨平定西郡叛乱时,就与盘踞西南的周滇有了牵扯。
阿姐算不上是弃子,但注定是谢礼之两头***的棋子。
所以,旧朝的皇后该是什么下场?
多少朝代更迭,仍然屹立于第一大世家的谢氏,给了答案。
父亲要谢盈殉国。
只有这样,才能成全王谢的名声,打消周滇的疑心和猜忌。
阿姐选了最决绝的方式,那***,她将坤宁宫的所有宫人遣散,金钗红裙,什么名声出身,一把烈火中尽然烧得干净。
说来好笑,偌大的皇宫,竟无一人声张,也无人去救,因为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盼着她***。
第二日从宫里传来消息,说前朝娘娘殁了,发现时,只剩焦炭一具,以及她的贴身宫女带给我的临终之言。
谢盈最后问我:「阿姐出嫁那日,小春为什么不来送我呢?」
「是在怪阿姐没有带你进宫,还是怪阿姐进了宫,就无法在谢家护着你了?」
上辈子的阿姐,再也听不到我的答案了。
而现在,我与阿姐刚刚迈进临时落脚的府邸。
内堂里,父亲威严的声音便传了过来:「孽女谢小春。」
「谢家在西郡积累起的声誉竟然差点败在你的手里,一个贱姬所生的庶女出身,又比一个乞儿高贵到哪里去。」
他叫人搬来长凳和鞭子,就要行家法。
前世虽然见识过了,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看猴戏似的准备,但难免还是觉得谢礼之虚伪的让人作呕。
他口口声声说着贵贱平等,乞儿也不能让人看不起而随意***。
但他又高高在上,瞧不上我这卑贱的在他谢家一抓一大把的庶女出身。
而他对我这种满含鄙意和耻辱的目光并不陌生,前世我看的够多了。
父亲是长房嫡子,同大夫人一样,一向瞧不上我们这些小娘肚皮里爬出来的姑娘。
前世嫡姐谢盈死后,谢家的女儿们,无论嫡庶以及二房三房还是旁支,但凡满了十三的,几乎全被当作玩物送出去联姻。
只为笼络周滇所建的朔国的新贵,巩固谢家在新朝的根基。
我也没有例外。
上一世,我险些被父亲送给裴南周***裴国公做妾,只是他没要。
裴国公又见我父亲实在诚恳,于是道。
「我还有一子,倒是未成家。」
后来,我嫁给了裴国公那一世的独子裴松。
只不过。
还是做妾。
最后被我的婆母裴夫人一碗毒茶鸩杀丢弃于京郊乱葬岗。
我的尸体已经凉透了。
是「恩人」在暗夜里一遍又一遍呼唤我的名字,她轻声的问我:「倘若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,你可否帮我在西郡难民窟救下一个人?」
「谁。」
我脑中混沌,只觉得这道声音分外熟悉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她一字一句道:「裴国公府世子,裴南周。」
阿姐知道,以我们现在的年纪,那藤鞭不出三下就能要了我的命。
她见状,登时便跪在地上替我求情:「父亲,女儿曾见过二房叔父对表哥动家法,八尺男儿,硬要打得只剩了半口气。」
「小春是女儿家,年纪还小,她受不住的。」
谢礼之在上首阴沉着脸,冷声道:
「你若再替她说话,便一起罚了。」
眼见我被按在板凳,鞭子下一秒就要朝我身上落,谢盈毫不犹豫的扑在我背上护着。
我倒吸一口凉气,忙喊道:
「等等!」
「父亲,我并非有意欺辱那乞丐,只是他的身上有一块绣球花纹的挂坠。」
「他是武阳王心腹,大将军裴明羽的儿子。」
执鞭的家仆松了手,我看着明明自己害怕的不行却紧闭双眼替我挡鞭的阿姐,忽然有些后怕。
我一时的冲动差点害了阿姐。
听到「裴明羽」这个名字,谢礼之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。
但也只是一瞬,他便叫人将我重新按在地上,眼神中充满了防备和猜疑。
「说,你都知道什么?」
我脑子里飞快运转着,方才情急,一时口快,如今要怎么在这个精明的老狐狸面前圆谎才,才能让他帮忙救下裴南周?
「京中人人说,西郡的这场叛乱武阳王周滇是幕后主使,而他身边最大的走狗裴明羽就是那个一直以来为他出谋划策的。」
「早年间,武阳王被先帝赶出云京时,裴明羽随他一同前往封地,谁知后来他的妻儿在半路失踪,武阳王为此还将那女子画像送到云京找画师散布出去。」
「女儿曾见过那副画像,那乞儿的眉眼与其极为神似,更重要的是,他身上戴着的玉坠和画像中人戴着的绣球花玉坠一模一样。」
还好这个时候谢礼之已经与周滇有了首尾,便顺着我的说法仔细的斟酌起来,而忽视了我这番话的漏洞。
我一个八岁幼童,从哪里见过五年前刊印的裴明羽妻子的画像呢?
然后。
我佯装出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。
「那武阳王早已有反叛之心,身为大夏子民,看到那么多因为他们而流离失所的百姓,女儿讨厌裴明羽的儿子不是应该的吗?」
阿姐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衣袖,小声嘀咕:「他当真是裴明羽的儿子?」
我扬起下巴,理所当然道:「我猜的。」
随即垂下眼,坦坦荡荡的给谢礼之出主意。
「所以父亲,您现在就该去难民窟,将那乞儿杀了告知陛下,陛下肯定会赏赐您的。」
谢礼之起身走过我的身边,第一次拍了拍我的发顶,淡声道:「为父自有安排。」
他要和周滇合作,自然不会拿人家心腹的儿子讨好小皇帝。
眼下,应是急着出门将裴南周找到,和周滇做交易。
而我最后说这番话也不全然是为了打消谢礼之的怀疑,也是给日后的谢盈提个醒。
待七年后谢礼之要她嫁给小皇帝时,好想想当年在西郡的时候那样好的时机,父亲为什么没有杀裴南周。
这样,裴南周没有了生命危险,甚至还会被我父亲将他送回裴明羽的身边。
我也算是完成了对「恩人」的承诺。
上辈子没有裴南周这个人。
这一世,未知的路要靠他自己了。
而谢礼之走后,谢盈急忙上前将我扶起,眼神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我将目光落在这个前世一辈子都在顺从别人意愿而活的阿姐身上,平静的问:「阿姐刚刚为什么会忤逆父亲? 」
谢盈怔住了。
良久,她扶着我走出阴暗潮湿的大堂,轻声说。
「是你说的,父亲说的也不全然是对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