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锅土豆炖兔肉,土豆放了很多,尽管留出了大半碗,最后上桌的也有一大盘,只不过一眼看过去,全是土豆,兔肉切得小小块,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。
炕上支了个矮小发黑的小木桌,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两三圈,林老太带着女儿和干活的男人们坐最里圈,其余人坐了外围。吃食都是有定量的,不能你想吃多少拿多少,林老太负责分食。
林宝芝分到了一个半高粱和玉米面做的粗面饼,面饼还算紧实,有半个碗口大,她摸了一下肚子,这份量大概能填个七八分饱,其他女人分的也就比她多半个,她没什么异义。
主菜是那盘土豆炖兔肉,也是要分的,林宝芝是最后分的那个,轮到她时,里头剩的看着比分给她小弟的要多一丢丢的样子,林老太看了她两眼,干脆把盘子递给了她。
林宝芝眯着眼睛接过来,正打算把盘里的炖菜倒进自己碗里时,从旁边斜斜伸出一只粗糙的手,要把她盘子夺过去,动作熟练自然的很,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做过几百次几千次,林宝芝没抬眼,也猜得到这是谁的手。
原身会惯着黄翠花,她可不会惯,她用了点巧劲,就把黄翠花的手甩了出去,正好甩到了前面林老太的胳膊肘上,林老太没有防备,刚端起碗的手一倾,里头喷香的炖菜全洒到了炕上和她的衣服上。
老太太的脾气和她的面相一样,略凶,她愣了一下,直接侧身把筷子狠狠地砸到黄翠花的头上,砸得后者懵住了,林老太还没有解气,怒吼道:“我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,成天没事找事,这么舒坦,这顿饭你就不要吃了。”说着粗暴地拿过了黄翠花放在面前还未动过嘴的碗,摆到了自己跟前。
她今儿和老头子在张医生那里丢了大脸,都没有找她算账,想着她会自己反省,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还一如既往地作妖。五根手指头有长有短,偏心一点没什么,但日常苛待亲闺女,甚至不在乎亲闺女是否病死,她就理解不了了。
有的人家生孩子的时候受了大苦,身体损伤严重,说孩子克自己,从而忍不住讨厌孩子,那样尚情有可原,可她明明记得黄翠花生大孙女的时候,是很顺利的,比她生淑慧顺利多了。
要说她重男轻女吧,对淑慧又好得没边,林老太想不通。
“娘,我不是故意的,都怪宝芝这个死丫头。”黄翠花委屈得眼眶湿润,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然敢反抗,以往不都是她拿就让她拿的吗?她扭头愤怒地瞪林宝芝,发黄的肤色,五官立体周正,只是因为两颊无肉显得丑陋不协调,往常无神的眼睛此刻清凌凌的闪着亮光,脸还是那张脸,却仿佛不认识了。
林宝芝不想和她大眼瞪小眼,很快收回自己的眼神,像是无事发生一样,淡定地把盘子的菜拨到了自己碗里,一滴汤都没放过。虽然这两勺多的菜几乎全是土豆,只有两块拇指头大的兔肉,她依然感觉满足,用筷子把其中较大的那块肉稳稳地送进嘴里。
她这种从容毫无反省认错之意的模样对黄翠花来说是莫大的嘲讽,她忘了中午脸颊被割破的恐惧,头脑一热,不管不顾地大骂:“你这死丫头、赔钱货,没有老娘怎么会有你,居然敢反抗老娘,你怎么不***呢?老娘真后悔把你养这么大,应该在你出生时就把你溺死的。”
她一边骂一边上手去抢林宝芝的碗,“吃肉吃个屁,你以为你是你小姑吗?你就配吃屎。”
林宝芝灵活地避开,站起来远离了炕床,嘴上咀嚼的动作不停。林小弟早已把他姐碗里的好东西认作是自己的,今儿没吃到,他怒视林宝芝,突然凶巴巴地说:“娘说得对,姐,你反正以后是要嫁出去的赔钱货,不如把好吃的都留给我吃,我可是我们老林家的根,以后发家致富得靠我。”
这番难听的话他说得理所当然,成功让炕上吃饭的好几个人变了脸色。林三婶暗中决定以后让儿子离他这个堂兄远一点,她女儿可不能被儿子认为是赔钱货。
王小英的大儿媳叫孙来娣,她皱着眉,打算晚上回房质问一下自己男人,对她以后生女儿是怎么看的。她自小受够了家里重男轻女的苦,她不认为她不会生女儿,不想女儿以后也受她的苦。当初之所以反抗家里选择嫁到林家,就是因为林家看起来不那么重男轻女,林淑慧的受宠程度是有目共睹的。
嫁进来之后,发现林宝芝待遇远远不如林淑慧,她还忍不住生了困惑,不过,林宝芝毕竟和她隔了一房,她又刚嫁进来不久,管不了别人的闲事。
林老爷子没有文化,也不是多么明事理的人,但他这人爱惜名声,尊敬那些体面人,该懂的都懂,失望地看向一惯怯弱不喜出头的二儿子,等了好一会,没见他说话,老爷子沉重道:“你就是这样教你媳妇和儿子的?”
媳妇没有个当***样,不把女儿当女儿,儿子凉薄不把姐妹当姐妹,作为丈夫,作为父亲,却一句话不说,是不是他觉得这样做人完全没问题?连女儿都不管不顾的人,以后他和老婆子老得干不动活了,能指望他养老吗?
林老二满脸臊红,他听爹***话,听媳妇的话,很少自己做主,不知道这时要怎么辩解。女儿不是总是被骂的吗?一向如此,只是今天被骂得难听了些,被骂的场合不太对,平常老爷子都没有吭声,今儿怎么替女儿出头了?
屋子气氛变得相当凝重,黄翠花理智归来,闭上了嘴巴,小心地观察公婆的脸色,黑得难看,心里恨死了林宝芝,这个赔钱货为什么中午时不直接高烧烧死呢?
林老爷子想到的,林老太也想到了,她同样失望地看着二儿子,说了一句:“你妹妹也是女儿,我和你爹不会这样对你妹妹。”
“妹妹不一样。”林老二嘴唇动了几下,终于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话。至于哪里不一样,他说不明白,只知道爹娘宠着妹妹,其他兄弟也宠着妹妹,自己媳妇也宠着,那他就跟着宠呗。
老父母教训老儿子,其余人不好插手,鼻观眼眼观心,默默地扒饭,但林淑慧不能保持沉默,黄翠花和林老二都对她挺好,又提到了她的名字,于情于理,她都不能让老俩口对二房产生芥蒂。
她扬起柔和安抚的笑容,放下碗筷,说:“爹,娘,你们误会二哥二嫂了,他们也是疼宝芝的,就是气她动作没有分寸,造成了食物浪费,情绪上头,才会胡言乱语。”叹了口气,责备地望向林宝芝,“宝芝,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,怎么能这么大力把***手甩开?咱家好不容易吃上一顿肉,好在弄洒的不多。”
林宝芝嘴角微勾,似笑非笑,好一个和事老,好一手转移矛盾的话术,话里话外都是她的错,她不该动手,而且话里聪明地留有余地,让人忍不住遐想幸好弄翻的只是一个碗,而不是一盘菜。
黄翠花不是太笨的人,很快反应过来,配合着林淑慧替自己辩解:“爹,娘,淑慧说得对,我是看食物洒了,才这么气愤的,至于文俊,他肯定是跟别的孩子学坏了,回头我和树安会好好教育他。我发誓,我真不是要抢宝芝的食物,我那会看她拿盘的手抖了一下,忍不住就伸手帮扶一把,哪里想到宝芝反应过激,直接大力甩开了我的手。”
抖不抖的也没有人细看,还不是随她编造,黄翠花垂头,用指腹抹了抹眼睛,佯装难过受伤,“她生病遭了那么大的罪,我心再狠,也不会这样对待她,她是我亲闺女,和文俊一样都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啊。”
林老二讷讷地搭腔,“就是这样,宝芝不该浪费食物的。”
林小弟也是会看脸色的人,低着头装作认错了。
林老爷子和林老太面色稍缓,不再对儿子儿媳发难,不过看林宝芝的眼神变了,变得如林淑慧那样,布满了责备。
林宝芝期间一直保持往嘴里塞东西,兔肉无腥膻有嚼劲,入口味蕾就感觉到满足,可惜两块只能塞牙缝;土豆炖得软软粉粉的,浸透肉香,吃起来比兔肉还过瘾;粗面饼带着淡淡的植物甜香,是没有受过光照污染的纯粹粮食的味道,回味无穷,在她原本的世界,有钱有势也买不到,比肉还要珍贵。
这些东西真好吃啊,林宝芝顶着几道质问不善的目光,不紧不慢地把嘴里的食物嚼碎吞下,对着黄翠花淡声道:“大家都没看到我拿盘的手抖没抖,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,就你说抖,那就抖吧,反正你眼睛永远紧盯着我拿到的好东西。”
这是讽刺黄翠花总是抢她的食物。
“你说帮我扶着盘子,扶就扶呗,我只是把盘子往我面前拿,你手没往你那边用力的话,怎么可能会大力甩出去?我们可以把刚才的动作再演示一下,让大伙瞧瞧你是抢还是扶。”
力的作用是相互的,一演示就能看出黄翠花在撒谎。
顿了一下,林宝芝轻描淡写接着道:“我以前也以为我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,你会像奶奶疼小姑一样疼我,可我高烧两天,你一句过问都没有,我终于想明白,我错了,我就算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,也是一块你讨厌的肉,你恨不得我腐烂死亡,不然,我殷切地恳求你,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给我请医生?”
想选择性忘记她高烧要烧死这事吗?做梦。
黄翠花再一次认识到这个女儿是真的变了,变得善言辞,一句一句的有理有据,她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点,林宝芝也不等她反驳,目光从她身上挪开,落到林淑慧身上,这人看不得她好,那她就把她的秘密揪出来,别想高高在上捡尽便宜。
“小姑姑,你说我爹娘疼我,能请你举个例子说明他们在哪方面疼我吗?”轻轻笑了一声,语气随意,“我倒是可以说出很多他们疼你的例子,比如啊,每两三年做一次的新衣服,我从来没有过,每次我娘做好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给了你,然后换回一件你穿不下的旧衣服和一双***子,我没记错的话,你现在身上的棉衣,布料该是属于我的,你有一蓝一红两件同款棉衣,而我,穿的是你几年前淘汰的。”
林宝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深灰色的棉衣,袖子短,衣身短,也就原身很瘦,所以还能穿得下,里面的棉都结块发硬了,能保暖,但有限。脚下的鞋子也是短得不合脚,脚指头都穿透露出来了。
她抬起头,在众人瞠目结舌中,继续举例:“再说干的活吧,不说烧水喂鸡等杂七杂八的,就说给全家洗衣服,我可记得一开始奶奶是分配给你的,可你有洗过几次?基本上是我在洗。我娘说你身子羸弱,干不得活,我得帮你干,可我看上去比你瘦得多呢,我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你穿不下的衣服,哎,我娘可真疼你。”
挑衅地抬抬眉头,“不知情的人,肯定以为你才是我***亲闺女,而我,是从哪个旮沓角落捡回来的。”
最后这句话威力有点大,好几个人若有所思,面面相觑,黄翠花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,林淑慧同样被震住了,心脏猛跳,还是林老太经事多,迅速地回神,对林宝芝呵斥道:“你也像***一样发神经吗?胡言乱语什么。”
林宝芝没有呛回去,她把该说的都说了,有脑子的自然会往着话里思考,林老爷子和林老太看起来不像没有一点脑子的,其余林家人也是。以前肯定也有那么一两位思路跳脱,不经意猜测过,但换女儿这种事匪夷所思,荒唐透顶,不会往深里想,现在由她这个当事人点出来,不深想也不行了。
碗里的饼要凉透了,她得赶紧吃。
这顿以喜气洋洋开局的晚饭,因为林宝芝投的***太大,结束得格外潦草。
黄翠花中途想扳回局面,哭诉着说林宝芝在污蔑她这个亲娘,她真的没有想抢她的菜,也没有苛待她,对小姑子好纯粹是因为小姑子同女儿同一天出生,她把小姑子当女儿养。
王小英这个大伯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,插嘴说拔河的时候,没抓住绳子的人,用力越大,往后摔得越远,这是讽刺黄翠花是抢盘子而不是扶盘子。又说她亲眼见宝芝洗了好几年衣服,穿得像个没***孩子。这些都是事实,容不得诋毁的事实。林三婶附和着说我也看到了。
林老二茫茫然说不出话,林老大和林老三看他的目光充满怀疑。
黄翠花自此扳局失败,恶毒地偷偷瞪林宝芝,她自以为动作隐秘不着痕迹,然而心里种下怀疑种子的林老太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,刚好注意到了。
林淑慧没有注意到,但她现在也讨厌死林宝芝了,恨不得时间后退,她不去向黄翠花问上一句,这样,林宝芝会悄悄死去,自然而然也就没有这一出大戏。
又怨黄翠花愚蠢,中午的时候,不就吃过一次大亏了吗?怎么还不长记性,非要去招惹林宝芝。有的人在生死边缘走一回,性子是会大改的,她觉得林宝芝就是这样,提醒自己以后得多留意才是,不能让林宝芝坏了她的事。
一边怨恨着那母女,林淑慧一边不得不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化解去林家众人的猜疑,两个嫂子都偏向林宝芝,林老太和林老爷子虽呵斥林宝芝别再胡说,但眉头皱得死沉,她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什么都没想,她才刚重生回来,需要这对老夫妻的帮衬。不过,一直到餐桌撤下,碗筷被收去,她还想不出好法子,要命的是,眼下她还有事求于林老太。
“娘,我刚才同你说的要去感谢俞知青,你能再帮我收拾几个鸡蛋什么的吗?”等屋子的人散得差不多,她讨好地问林老太。
林老太盯着她的脸细看,比村里绝大多数人***的皮肤,柳眉杏眼,朱唇琼鼻,相貌无疑是很出彩的,前些日子刚满18岁,就有好几个喜欢做媒的妇人来打探她的口风,问她想给女儿找个什么样的人家。
她借口想留女儿在家久一点打发了那些人,这自然不是真话,她觉得女儿这般好相貌,能配得上那些吃公粮有工作的人。她从小把最好吃的留给她,把最漂亮的布拿来给她做衣服,从不逼她辛苦上工。
让女儿嫁给普通乡下人,说实在的,林老太舍不得。她也暗中问过女儿,女儿坚定地表示只嫁县里人。那些媒婆能介绍的条件再好也是些村里人,不是她的目标,她自然要打发走他们。
林家人脉不广,她这段时间晚上老是睡不着,就是愁着要怎么给女儿找个县里的好婆家,翻了年就是19岁的大姑娘了,谈婚说嫁的好年华,如果没找到合适的,继续熬下去,以后别人该嫌弃年纪大了。
可她从来没想过,她费劲心思替之筹划的女儿,有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。这五官,不像她,不像老头子,她以前觉得有一两分像二儿子,这会再看,确实是有点像儿子,但再琢磨,也有一两分二儿媳妇的影子。
“娘?”林老太久久没有答复,林淑慧忍不住又叫了一声,心里有些不安,老太太不会这时候就想收回对她的疼爱吧?
“不是有大半碗肉菜了吗?”林老太按下心思,用寻常的语气说话,一切都还没有定论,她不该表现异样的。
林淑慧观察着老太太的表情,摇着她的手臂娇憨道:“娘,俞知青是从毒蛇口中救了我,那可是透视蛇,被咬一口我就没命了,俞知青相当于对我有救命之恩,半碗菜的谢礼轻了一点。”
“行吧,娘再去给你拿几个鸡蛋。”林老太最受不了她撒娇,疼了快二十年的女儿,就是以后真证明不是她生的,疼爱也不是说收回就收回的。
最后,林淑慧拿到了10个鸡蛋,和那碗土豆炖兔肉一起用竹篮子装着,打着家里唯一一把手电筒,向知青点走去。
时间还不到7点,但冬天日头短,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,林老太让她明儿再去送,林淑慧不答应,她现在迫切地想去见见俞洲平,这个未来的军中大佬,她想嫁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