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来暑往,一转眼三年过去了。
三年来,侯府权当没我这个人,不闻不问。我虽不得见元元一面,但许京娘常遣人送来些孩子的小物件,有一支毛笔,乃是元元周岁胎发所制,我格外珍惜,常常睹物思人,以慰思念之情,心里更是对许京娘充满感激。
那一日,我拣了嫩荷叶,滤出汁子,和糯米粉、牛乳、红豆、红糖,做了满满两大盒翡翠荷香豆糕,由王嬷嬷陪着,到松梅庵布施。
刚迈过山门,便和一个奶娃娃撞成一团。
那女娃肌肤白嫩,精致漂亮,穿大红色绣百蝶的丝缎衣裙,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。
我望着她熟悉的眉眼,心中一紧,竟喘不上气来。
「元元,莫乱跑,仔细摔了。」
随着温柔的女声,许京娘出现在视线里。
她惊愕地看着我。元元已经扑到她怀里哭起来。
「娘,这女人撞我,好痛!」
「元元,不得无礼!」
许京娘肃着脸斥责道,又略感歉疚地看过来。
我深深伏下身去。
「妾身见过世子夫人。」
许京娘赶过来扶起我,又转头对元元说:
「元元,这位姨姨姓刘,是娘的友人,你过来给姨姨问个安。」
元元虽骄纵,但被教养得很好,听话便晃晃悠悠走过来,一本正经地朝我福了一福,奶声奶气地说:
「姨姨安好。」
我的眼眶发热,手心却冰凉一片,惭愧、怨恨、思念、欣慰……无数种复杂强烈的滋味潮水般涌上心头,几乎将我冲倒。
世上最残忍的便是母女相见不相亲。
我的女儿近在咫尺,我却不能抱抱她香香软软的小身体。
我忍着泪,从荷包里拈出一小块花生酥糖,隔着帕子递到元元手里。
「乖孩子,姨姨请你吃糖。但是只能吃一小块,否则牙齿要痛了。」
元元回头看向许京娘,待得到许可后方才行礼接过糖果,一尝之下,眼睛骤亮,绽放出花一样甜甜的笑容。
「娘!娘!姨姨的酥糖好吃,香甜!」
许京娘点她的小鼻子。
「馋丫头。」
我再也忍耐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
突听见一个威严的老妇声音响起。
「京娘,你带着元元和外人纠缠什么?进屋去。」
我心中大震。这声音我虽从未听闻,但此刻响起,却如鼠遇猫、蛇逢鹰,直觉告诉我,危险来了!
一头华发、不怒自威的老夫人被丫鬟扶着从影壁后转过来。
京娘担忧地看了我一眼,牵着元元,匆匆到后面去了。
我低着头跪倒在地。
「刘姑娘,你好大的胆子。」
老夫人冷冰冰地说。
「妾并非有意撞见老夫人和夫人一行,实属巧合。」
「你既归于兰辞多年,当谨守本分,不可生事。你身份如此低贱,不可污了侯府血脉。若还有什么痴心妄想,当诛。」
丫鬟上前,训练有素地正反打了我两记耳光。
「小惩大诫,好自为之吧。」
说罢,她便扶着丫鬟的手走了。自始至终,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。
我跪坐在地上,抚着肿胀发热的脸颊,心中反而没有了任何情绪。
王嬷嬷一声不吭搀着我回了家。
入夜后,世子来了。
他收起了温和亲切的笑模样,严肃地看着我。
「听说你今天冲撞了母亲?」
我虽觉得心累,但也不得不为自己辩上几分。
「苏苏万万不敢。只是偶遇。妾去给松梅庵的师傅们送些糕点,没想到老夫人、夫人带着元元在庵里上香,这才……」
「事已至此,无须多言了。」
他打断了我,皱着眉,手指轻叩桌面,一副为难的样子。
「如若没有今天的事,哪怕你在靖安胡同锦衣玉食住一辈子,母亲都不会过问。但你见了元元,给了她吃食,让她留下了印象,就是隐患。
「有一就有二,京娘又是个面软心慈的,难保你存了再见孩子的心思,打扰元元的生活。母亲对你不再信任,苏苏。」
他果断地说:
「永宁你不能待了。」
离开永宁?
离开世子?
离开我的女儿?
我眼眶炙热,死死咬住嘴唇才控制住呜咽声,跪倒在地,哀哀地看着世子。
此刻,他如此高高在上,手掌翻覆间便能主宰我的命。
如蝼蚁一样,令人轻贱唾弃的命。
「妾知错,求世子高抬贵手,莫要逐妾出去!妾……妾此生再也不见元瑛小姐便是!」
世子长叹一声。
「母亲是何等人物,早就问出,是王嬷嬷向我的小厮打探她老人家带京娘和元元上香的行踪。苏苏,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。」
他无奈地看着我。
「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,母亲只是让我把你送出永宁,已是看在元元份上,不愿手上沾了她生母的血。
「我已命人收拾细软,另有两千两银票,你贴身收好,莫要露了财招祸端。我在江州尚有一处宅院,你可去那里安身。王嬷嬷自愿和你一起走,我再拨两个身强力壮的随从护送你们。母亲严令,不叫你看到永宁的太阳,你们一行,趁着夜深,走吧。」
世子事母至孝,能在老夫人威压之下为我筹谋至此,我心知此事已绝无回缓的余地。只恨自己愚蠢至极,只因思女心切,竟敢在侯府掌事人面前班门弄斧耍弄心计,最终落得如此境地!
我伏下身去,深深磕了头。
再抬起头来,脸上泪水已干。
「世子救妾于水火,如此深恩,今生无以为报。如今缘分已尽,无论身在何处,妾必将以残生行善事,为世子和元瑛小姐积福报。」
世子眼眶晶莹,嘴唇颤抖了几下,终究没再说什么。只是掩面挥手,叫我退下。
我,王嬷嬷,并着世子给的两个随从,趁着夜色出了城。
我离开了永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