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上!”阿烟大为惊愕,闻声望了过去,可模糊不清的视线里,她什么也看不清。
傅景珩对上她那满是愕然又带着些许乞求,雾蒙蒙的眼眸,停了顷刻,便绕过她径直坐在床榻之上。
他嗓音微沉:“自己惹下的祸,自己担着,朕提醒昭仪,距离回京尚不足二十日。”
这话里话外的意思,她算是彻底听懂了,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。
他是天子,他说的话便是圣旨,容不得她置喙。
阿烟杵在原地,一颗心似堵到了嗓子眼,既无奈又不甘愿又委屈,陷入这杂乱思绪,竟丝毫说不出话来。
一时,寝殿内再度陷入难言的沉寂。
傅景珩来揽月阁时,已沐浴更衣过,并未叫宫人进殿侍奉,径自宽衣上榻。
他坐在床榻上,看向那抹妍丽的身影,她仍杵在那里,一声不吭,身姿笔直,透着一股子不愿开口求人的倔强,这性子,又哪里柔弱了?
他不由眉宇一沉:“你要在那站到何时?”
未待女子答话,他声音缓了些,带着令人不容抗拒的威仪,:“上榻,就寝”
听了这话,阿烟不由松开了攥紧裙裳的手,她看不清,也不敢叫南枝进来,便唯有伸出手向前摸索着,慢慢朝床榻挪去。
整个寝殿内,地上铺着软厚的地毯,她先前光着脚下榻,也未觉有何不妥,可她一个不小心,光脚踢到床榻前的踏板时,便疼的她不由轻轻嗤痛一声。
阿烟停了片刻,又继续朝床榻挪去,可那颤颤发抖的脚踝,足以证明她在强忍着疼。
傅景珩饶是再心肠冷硬,到底是起身下了榻,将她一把打横抱起,放在床榻里侧,又顺手扯过一旁的云锦缎被,给她搭上。
他这才拍了两下手掌,示意宫人进殿熄灯。
寝殿内,紫金阆云烛台上的烛火,正在被宫人一盏盏熄灭,榻前皎月纱轻垂,整个床榻内,已逐渐陷入黑暗。
阿烟睁着眼,眼里那半透模糊的光影,彻底变成漆黑一片,即使盖着被子,身子也开始发抖,倒不是因为冷。
她杀过人,也曾独自从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,胆子不是一般的大。
可自她记事起,就很怕黑,自眼睛受了伤,落下眼疾后,便愈发怕了。
这么多年来,夜里,必然是要彻夜留盏灯的,一旦进入这种漆黑一片的环境,一种难言的恐惧,便会深深侵袭着她。
床榻宽阔,天子与她虽同榻,却并未同衾,二人也间隔着很宽的距离。
她身子抖得厉害,终是忍不住偏过来,音色轻柔,面朝着天子,凄然求道:“皇上,夜里留一盏灯行吗?”
傅景珩睡在床榻外侧,已然闭阖双眸,眼下被打扰自是不悦,一记冷眼就朝她扫了过来:“再闹,朕便让人撤了炭盆。”
阿烟只觉面上似有一阵冷风扫过,可她仍不死心,问:“那撤了炭盆,可以留盏灯吗?”
女子尾音颤颤,尽是小心翼翼的哀求,仿佛,他不应允,顷刻她便能落下泪来。
傅景珩索性不再看她,他堂堂天子,自是无谓和一个瞎子置气。
多年来,他夜里安寝从不留灯,他能容忍她至此,于旁人已是莫大的恩德。
又怎还会为她破例?
他闭阖上眼眸,再度开了口:“夜里不能燃灯。”
听了这句与医嘱相同的话,阿烟突然就想起白日里,天子看见她哭,冷冷喝她的那句:“不想要眼睛了?”
一想到这,阿烟便像寒霜打过的花骨朵,整个人都焉了下来,她不敢再出声,哭也不敢哭,终是咬了咬唇,偏过了头。
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,将自己给裹了个严实。
黑沉沉的夜里,连微微光亮也没有。
直至身旁那人已安然入睡,耳边传来渐渐均匀、平稳的呼吸声,阿烟仍是浑身僵硬,抖得厉害。
她直挺挺躺着,紧闭着双眼,连一丝眼缝也不敢睁开,漆黑幽静的夜变成了一头可怕的凶猛巨兽,就在她身旁虎视眈眈,似只要她一睁开眼便要将她一口吞没,蚕食而尽。
清晨,夜幕的轻纱已褪去,迎来璀璨的曙光。
含章殿内,明媚日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,光影柔和,鎏金二龙戏珠大鼎中,焚着御用的龙涎香,轻烟徐徐,散发出袅袅香气。
虽是在行宫,不用每日临朝,可政事不容懈怠,加急奏折每日会从京师准时送至行宫。
殿内万籁俱静,只可闻御案之后,天子翻阅奏折的声音。
贺亭自托盘中端起一汝窑天青色茶盏,躬身递了上去:“皇上,安神茶。”
傅景珩放下手中奏折,正欲伸手去接,遂又收回了手,拿起了一本折子来看,漫声道:“换了庐山云雾来。”
贺亭侍奉他多年,一听这话,便知晓,天子昨夜宿在揽月阁,应睡得安稳,忙将安神茶撤了,命奉茶宫女重新去烹茶。
他躬身侍立在侧,不由悄悄抬起眼看了一眼天子,果然眉目舒朗,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。
但实则,傅景珩昨夜也只安睡了三个时辰,但这三个时辰,可谓是他近日睡得最为舒适的一觉。
他正值风华盛茂,能踏实睡上几个时辰,便自是能缓得精神奕奕,倒是身旁那身娇体弱之人,定是熬了半宿,是以,他晨起时,她是一点没醒。
按宫规,他晨起时,嫔妃应要侍奉在侧,可想到她眼睛看不见,亦免得在他面前碍眼,他到底是破例一次,容她睡着。
傅景珩合上手中奏折,问道:“永兴三年,高丽王来朝,恰逢秋日,高丽王来九嶷山赏景后,在阜阳行宫小住,进贡给朕一颗夜明珠,可是在行宫?”
贺亭忙颔首:“皇上好记性,高丽王送了你三件宝物,你赏了紫玉箫给信王殿下,剩余两件一直在含章殿内,你的私库中放着。”
傅景珩长眉一扬,朗声道:“你去开了私库,将那夜明珠以及缎颜膏,再挑上几件贡品送去揽月阁。”
“是,奴才这就去办。”
贺亭躬身应下,面上默不作声,心下不禁暗叹,这姜昭仪果然有本事。
不过,才入了皇上的眼,短短两日,这高丽王拢共就送了皇上三件宝贝,仅剩的两件,都落到了她手里。
而揽月阁内,贺亭还未到,正殿前院内已乌压压站了不少人,在殿外候着。
宜贵妃、以及行宫伴驾的淑妃,一前一后,派了身边的掌事宫女,送了丰厚的赏赐来揽月阁。
因姜昭仪还未起,掌事宫女亦正在殿内侍奉,一干人等也唯有在殿外候着。
阿烟头晕脑胀,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,正懒怏怏坐在临窗的妆屉前,任由南枝和清和给她上妆。
南枝见她睡了半日,仍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,不解问道:“娘娘,你这幅模样倒像是一宿没睡,可是换了寝殿,你认床榻?”
阿烟眼眸微眯,摇了摇头,颇有些不忿,声音也提高了些:“是皇上他欺负人。”
她这话说的孩子气十足,语意娇嗔,透过打开的几扇宫窗,清晰飘落进,殿外侯着的宫人的耳里。
天子昨夜宿在揽月阁,人尽皆知。
饶是立在前面的两位大宫女,听了这话,“唰”地一下,便红了脸。